德艺双馨 积仁洁行

□ 陈凯先 谢建群 上海中医药大学

5月3日,国医大师、我国著名中医学家和中医教育家、我校终身教授裘沛然先生驾鹤西去。噩耗传来,全校师生悲痛万分。在沉痛悼念之际我们不禁想起裘老所作的一首诗:“养生奥指莫贪生,生死夷然意自平;千古伟人尽黄土,死生小事不须惊。”诗中蕴含着他对生死的从容与淡定。缅怀裘老,回顾裘老近百年的人生,它如同一座丰碑,记载他从医、执教、治学、为人的卓越成就和高尚风范。

裘老仙风道骨,躬耕杏林70余年,在他身上,体现了中国优秀知识分子甘于清贫、淡薄名利的人格特质,反映了老一代中医学者至精至诚、至仁至善的大家风范。他的一生,是“德艺双馨、积仁洁行”的一生。

为医:清风傲骨施仁义,良医入世良相心

从医70余年,裘老以善治疑难杂病著称,活人无数。年逾九旬时,他还坚持在临床第一线为患者解除病痛。裘老常说:“辨证施治有常法常方,但病机千变万化,应知‘法无常法、常法非法’”。几年前,一个来自宁波的7岁男孩被家人抬进他的诊室,一进来孩子家长就向他跪下来,求救孩子一命。原来,男孩经某医院诊断为肾病综合征伴慢性肾功能衰竭,住院治疗2个多月没有任何效果,院方已多次发出病危通知,抱着最后一线生机慕名来到裘沛然诊室。当时年近九旬的他俯下身,单膝跪着立即给孩子诊脉,仔细观察,稍稍沉思了一会儿便开出了药方。仅半个月的时间,孩子尿量逐渐增多,水肿亦大减,病情减轻了许多。3个月后,体检化验各项指标均恢复至正常范围,随访2年未曾复发。孩子家长登门致谢:“裘老,您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裘老认为:“为医之道,精益求精”。一个高明的中医最重要的是要掌握识病和遣药。识病要精审,遣药须精灵,提高临床疗效的关键与医学造诣皆在一个“精”字。裘老强调,识病之精还须讲究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原则性就是紧扣疾病的本质,通过“审证求因”即精心观察而辨析机体对致病因素及外界环境的反应情况来把握疾病本质;灵活性即对疾病的演变过程作动态的观察分析,全面考虑各种致病因素,制定出相应的治疗措施。

为学:学如测海深难识,理未穷源事可疑

裘老在中医学术上的建树,长期以来为中医界的同道所认同和称许。他力倡的“伤寒温病一体论”是经过长期研究得出的结论:伤寒温病在某种意义上是同义词,从实际内容分析,伤寒论以八纲为指导,以经络脏腑为基础,从病邪性质、受病部位、正气盛衰、证候表现而作辨证论治。这正是中医治病的共同基础。温病学说在伤寒论基础上丰富发展了外感热病的证治,是伤寒的一个分支,宜将两家融为一体,有利于中医外感热病的临床诊治。

自1958年以来,裘老任《辞海》副主编兼中医学科主编,主持编写《中国医学百科全书》中医卷、《大百科全书》传统医学卷、《中医历代各家学说》、《新编中国针灸学》等30余种著作,所撰论文计30余篇。其中主编《中国医学大成》三编,计950万字。2005年,其著作《裘沛然选集》获“中华中医药学会科学进步一等奖”。其主编的《中国医籍大辞典》于2003年获“第五届国家辞书奖一等奖”,2006年获教育部“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

裘老时时关注中医药事业的发展。他在1979年任上海市政协委员,1983年任常务委员,1988年兼任市政协“医卫体委员会”副主任,其间经常在上海及兄弟省市的医药单位及教学单位进行调查研究和考察工作,对振兴中医药事业和教育、卫生保健等问题提出了不少有益的意见。1990年,他以古稀之年率领市政协医卫成员及有关医药官员组团去外省各地考察市、县中医医院的情况,深感目前中医药界的总体状况是“有喜亦有忧”。为此,裘老寝食不安、忧心忡忡,一边利用市级各种会议呼吁领导关心中医药事业的发展,一边积极提出改正措施,为政府献计献策。

为师:老夫头白豪情在,要看东南后起才

从教60余年,裘老的学生岂止万千。他的弟子对裘老的教学方法深为推崇:“听裘老一席课,终身获益。”他总结的“阅读三部曲”和读书心得十分有效。比如“猛火煮,慢火温”读书法,就是指在初学某一名著经典时,应下苦功夫熟读熟背、认真思考、不断钻研,然后对书中重要内容要反复思考、认真实践,领会其中的道理。裘老讲理论课十分生动,常常联系实际,比如教授针刺手法,在临床亲自操作,训练学生;早年他还多次带领学生下厂、下乡,既提高学生感性认识,又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教给学生。他有时甚至在风雪交加之夜,奔走于泥泞道路到病家为危重病人治疗。裘老身教重于言教,给学生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裘老曾经撰文指出,中医要创新,首先要对中医学有较深钻研和正确理解,才能取精用宏,有所前进,有所发现。他提出:“当前中医要念好‘三自经’”,即自尊、自信、自强。身为中医人,要有民族自尊心。中医药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只有热爱中医药学才能学好中医药学;自信来自临床疗效,中医药学流传千百年而不衰,靠的就是临床疗效,它是我们中医药学安身立命之本,所以我们应该在提高疗效上下功夫;要自强就要刻苦学习,要勤于临床,勇于实践,不断提高,在继承中求发展,在吸收中求创新。

1990年由卫生部、人事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共同发文,继承名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裘老成为全国首批导师之一,确定王庆其教授为裘老的学术经验继承人。经过裘老的悉心培养和教诲,王庆其目前已成为“上海市名中医”。2005年,学校成立“裘沛然名师工作室”,王庆其、李孝刚、杨翠兰、裘端常、邹纯朴、梁尚华、王少墨、裘世轲成为工作室成员,聆听裘老教诲,系统学习、整理裘沛然的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2006年国家科技部批准“裘沛然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研究”课题为“十五”攻关课题,2008年“裘沛然治疗喘咳病的临床经验运用研究”被确立为科技部“支撑”计划课题。

裘老对中医药事业满腔热情,对中医药后学的培养用心良苦。裘老在诗句中表达了对中医药事业后继者的殷切期盼:“焰读灵兰绛帐开,神州佳气拂兰台。老夫头白豪情在,要看东南后起才。”

为人:胸怀苍生笔不辍,为世散墨剑风楼

裘老是我国著名中医药学家、中医药教育家,更是一位爱国爱民的学者和诗人,对儒学及古体诗造诣尤深。他在长期治病救人过程中,深深感到“心灵疾病对人类的危害远胜于身体疾患”。他开始思索“做人”与“健康”之间的关系。

裘老早年的《剑风楼诗文抄》表达了他对世界的理解、对民族的热爱和对人生的感悟。2008年,95岁高龄的裘沛然耗时八年写成的《人学散墨》一书出版了。这本书是他在对中国哲学、儒学、史学等研究基础上,结合自己的人生体验和对社会人情的思索写成的。他在《自序》中写道:“这是专门论述如何能做一个‘合格’的人而写的。”这本“治人心灵”的书籍的出版,受到了社会各界人士的赞誉。

裘老开始撰写《人学散墨》时,已经87岁。八年间,“人学”在他的脑海里无时不在,请教专家、博览群书、灯下沉思、聚友商谈。为了做到精益求精,他除了反复思考理论的逻辑,还对书的各个环节都提出了严格的要求,特别是书中引用的材料,除了可靠、真实之外,还要求务必要能打动人心。为了找寻合适的事例,裘老除了请朋友提供之外,他还不顾年迈,几乎翻遍了家里的藏书。在博览群书,深入思考之外,还尽一切可能向相关领域的专业人士请教。

2009年5月,我们还看到裘老在上海交通大学出席赠书仪式,将自己最新出版的文化论著《人学散墨》赠送给上海部分高校学子;6月,上海纪实频道“大师栏目”、上海东方卫视播出“国医大师裘沛然”的人物访谈专题节目,裘老与主持人对话中医药学与传统文化;10月,裘老出席“中医药发展与人类健康”国医大师暨专家研讨会,就振兴中医药事业建言献策;11月,我校成立“中医药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裘老受聘担任名誉主任,并出席中心成立仪式。裘老以他的实际行动,书写着他人生最后的辉煌篇章。

“中医工作者要有民族自尊心,一定要牢牢掌握中医学的精髓,同时还要有海纳百川的襟怀。学习不止是为了充实,更重要的是为了超越。”裘老的谆谆教诲还在我们耳畔回响。他以“人学”至理,展现了一代鸿儒大医的风范。

忆裘沛然先生二三事

□ 段逸山 上海中医药大学

我与裘老似有天生之缘。他虽然长我二纪有余,却早早地与我成为忘年之交。每次晤谈,多有收益。今先生驾鹤西去,其仙风道骨的神貌,言谈举止的声形,犹然历历在目,实难忘怀。抚今追昔,不禁潸然。

“孔子是批不得的”

19世纪70年代初,“四人帮”掀起一股“批林批孔”的歪风,各个单位都要奉命“大批判”。我心中颇有疑惑:孔子与林彪风马牛不相及,批“林”为何要挂上批“孔”?

当时学校一批所谓“反动学术权威”,集中于时在南昌路上的中医文献研究所的一间旧屋内,裘老自然也在其列。我便专程前往请教,裘老说道:“孔子是圣人,批勿得格。再讲孔、林二人上下两千多年,相距十万八千里,横竖勿搭界,哪能好一道批!”我闻听此言,心中主意便定,就在林彪身上做文章,批林不批孔,既应付了差事,又不违背心愿。

雨过天晴后,一次在裘老的“剑风楼书屋”,聊起此事,先生说:“我彼时所话,冒着极大的风险,万一走漏出去,我这‘反动学术权威’桂冠的前面还要戴上‘死不悔改’的帽子,后果便不堪设想了。”言罢,朗朗笑声不绝于耳。

荐文

将近三十年前,我正在筹划主编《医古文》五版教材事,带着初选的篇目,去“剑风楼书屋”请裘老过目。先生认真披阅后,说道:“我年轻时读过一篇文章,记得是薛生白逝世后,清代袁枚袁才子写的,内容有关理学与医学,激愤慷慨,一气呵成,实在是难得的佳作,收录在‘四部’中。”

经裘老点拨,次日我便到学校图书馆的书库内翻寻,把洋洋大观的《四部丛刊》、《四部备要》翻个遍。果不其然,在《四部备要》本《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中终于找到这篇题为《与薛寿鱼书》的美文。读之击节赞赏,诚如先生所言,便如获至宝般地收入教材。自此,六版,乃至“十五”、“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一直沿用,成为传统篇目。不仅如此,同仁所编相关读物,也每加载录。

由此我也明白一个道理:文人每有涉医之上乘文字,自当留意挖掘。《左传》有云:“仁人之言,其利博哉!”盖非虚语。

棋趣

裘老的一大业余爱好是中国象棋。无论永安路的故居,还是天钥桥路的现房,抑或北翟路的“茅庐”,甚至短暂居止的宾馆,都少不了中国象棋。在裘老的心目中,身外之物,书籍之余,便是棋枰,象棋成了他平生喜好的“铁老二”。

裘老早年同扬州名宿窦国柱手谈过,窦国柱是胡荣华的老师之一。胡荣华曾连续十届获得全国象棋冠军,棋界人称“胡司令”。说起“胡司令”,不由忆起先生亲口相告的一则趣闻。

为求“下棋养生”之道,“胡司令”偕同上海棋院院长、特级大师单霞丽,邀约心目中的高人裘沛然先生,问答医道,切磋棋艺。横车跃马之际,轰炮进兵之时,裘老的棋艺得到“司令”的好评,裘老也连连赞扬象棋冠军的连珠妙着。“司令”说:“裘老您也是全国冠军。”裘老不由一怔,心想:“冠军”之称,于我何有?正欲讨教,“司令”正儿八经地补了一句:“是您这个年龄段的冠军。不仅是全国冠军,而且还是世界冠军。”闻此一言,裘老不禁哑然失笑。

清灯榻伴犹存梦 往事风中已化烟

□ 王庆其 上海中医药大学

5月3日清晨,当我们还沉浸在上海世博会开幕的喜悦之中,突然噩耗传来,我国著名的中医学家、国医大师裘沛然先生溘然长逝。在无限悲痛之余,20余年来随师学医的往事历历,泛起阵阵涟漪……

裘沛然先生的青年时代,正值军阀混战,他虽有匡时经世之志,而当时的时代思潮,“革新者”主张把中国古代文化扫地以尽,另一面则力图维护封建礼制,均与他的理想不合,世事蜩螗乃锐志于医学。他自1934年从事中医理论和临床研究工作至今长达75年。他精通内科,善治疑难杂病。耄耋之年还忘我地坚持在临床第一线为病人治病救难,深得病家的拥戴。即使在“非典”肆虐时期,他也不避个人安危,亲自出诊。在这次住院之前,他还坚持在看门诊。第一次出院后他又想去医院看病,我说他身体十分虚弱,应该多休息。他说没有事做,很难过。先生强烈的事业心和社会责任感,令我感动不已。

先生临床强调“治病先治心”,倡导“医患相得法”,要求医生对病人具有高度责任感,从而使病人对医生产生坚定的信心。医生和病人的精神如能揉合为一,这将为治愈疑难危重病症创造最佳的条件。“相得”还要施用精神治疗的方法,采用针对性的语言疏导,多方设法解除病人心中的疑虑、顾忌、执着、愤怒、恐惧等思想,使其心神安定,激发起正气抗病的能力,发挥病人自身具有对疾病的调控作用,然后药物才能起到更好的效果,这样的病例多不胜举。

在科学技术迅速发展的今天,中医的路究竟怎么走?已成为人们普遍关注的问题。他经常告诫我们中医发展存在危机,我们如果不努力,就要被时代淘汰。经过长期研究和思考,他提出了“中医特色、时代气息”八字方向,认为中医学必须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前提下,努力撷取与之相关的科学新理论、新技术和新成果,为我所用,才能在挑战之中立于不败之地。八字方向在中医界激起了热烈的反响和得到了广泛的认同。

先生强调要做一名合格的医生,应有扎实的中医学基础,还要具备厚实的中国传统文化根底和有关的自然科学知识。中医学是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综合学科,其内涵是科学技术与中华文化的结合体。中医药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两者血脉相连,不可分割。他要求我们工作室成员必须读《四书集注》、《古文观止》及历代中医名著,打好扎实的文化和中医基础。他经常对我们说:“医学是小道,文化是大道,大道通小道自然就容易通。”

对于人才培养,首重育德。他说一个没有道德的人,知识掌握得越多,对社会危害越大,做好中医必须先做好人。强调中医界要“自重、自信、自强”,热忱关注中医药人才的成长。即使卧病在医院,还教导我们要努力学习,为中医药事业多作贡献。

裘沛然先生是一位博通文史哲的学者和诗人。一部《裘沛然选集》融人道、文道、医道于一炉,获中华中医药学会学术著作一等奖。他对先秦儒学的研究颇深,在学术界被称为鸿儒大医。2008年岁末出版的《人学散墨》,是其多年的思考、研究成果。《人学散墨》“是专门论述如何能做一个‘合格’的人而写的”。他以良医而具良相胸怀,从疗人身体疾病,到治疗心灵疾病,充分体现了他忧国忧民的博大情怀和仁爱之心。痌瘝在抱,易世心长,上医之称,亦庶几近之矣。

先生辛劳一生,如今平静安详地走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在追思先生的不眠之夜,想起1983年我协助先生在上海延安饭店参加《百科全书·中医内科学》统稿时,与他对榻而眠,请教学问,订正辞章,“清灯榻伴犹存梦,往事风中已化烟”,“黄鹤不知何处去,我来只见白云多”……追思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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